【性别梦推荐】考进清华校园的跨性别男孩(上)
文|Kev
(本文根据受访人苏木缺的经历而写作)
我永远记得那个晚上。高中晚自习回家,我看到妈妈又给我买了一套衣服。
她是高中老师,看到一般高中女生穿什么,就会给我买什么,所以这又是一件「女生该穿的衣服」。
我崩溃地撕碎了它,至今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那样大的力气……
我维持着谎言和梦境,却比谁都知道赤裸的真相。
你好,我叫苏木缺。苏,是我在苏州长大;木缺,寓意「慕缺」。仰慕缺憾,欣赏不完美,满月不比残月,算是审美,也是多年以来终于做到的自我接纳。
朋友和我说,有人会把性别重置手术形容成「挖坑」和「种树」,其中女性那部分是挖坑,男性那部分是种树。他说这是不是暗含着我期待一个「种树」的过程。这是巧合,却也有趣。
有人会安慰我道,很多人一辈子都会有求而不得的事物,所以请我释怀;但我这个求而不得,求的并不是什么特别奢侈的东西,而只是普通人与生俱来的东西。
注:本文首发于2021年12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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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
谎言・梦境
我活在一场大梦之中
细枝末节的小事反复用尖锐把我唤醒
我不想醒
我砸掉镜子
毁掉双眼
我用一千个谎言隐瞒一个错误
到头来发现我才是那个错误
——苏木缺《装睡的人不想醒》
潜意识里,我觉得我有的就是一具男性的驱体。一直以来,我和身边的人心照不宣地维持着这一个谎言,但谎言总有被拆穿的时候。
我喜欢健身,锻炼之后会一个人对着镜子看自己的身体。有时望着镜中人,我会很荒唐地想,如果这人要真是个姑娘也挺好;但我不是。
我喜欢我的宽肩和脖颈,但我恨透了下面的那一对胸。对镜自照时,它突兀地出现在那里,好像在对我尖叫:「你是个女性!你生来就是女性!」平时还算自洽的我,在一个个这样的瞬间,我真的想生生将它割掉。
其实我现在的情况,还算有点「天赋」:身高近一米八,肩宽和普通男孩子差不多,脸部也还算有棱角,整个人比较男相。此外,我会伪声,压低声音之后和男孩没有什么两样。在不看证件的情况下,很少有人能看出我的「异样」。
但这并不意味着我能完全过上普通男孩的生活。我目前还没有动手术,比较困扰就是上厕所、游泳、更衣室这些「原装性别」避无可避的场合。
哪怕是去健身,健身教练在意识到我的生理性别之后,立即就会提到诸如「马甲线」「蜜桃臀」之类的建议,但我并不想要这个。我想像男孩子一样训练,而不是采用这种为女生制定的计划。
从根本上来说,我不希望别人知道我是跨性别,尤其是对陌生人。在他们不知道我「原装性别」的情况下,我不会主动说我是跨性别者,那样他们会按照对我的第一印象来对待我。我是个男生,那么他们正是用对待男生的方式,也就是我最期待的,甚至是我梦寐以求的方式来对待我。
如果我告诉他们我的跨性别身份,气氛就奇怪起来了。他们会觉得我是一个女性,或者说是一个想要成为男性的女性。这样的话,他们对我的态度肯定是会变,或者说我担心他们会变。不过,大概率是会变的,因为我经历过这种情况。
我不愿透露,一个人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个可悲可笑的谎言。
我是一个被精心维护的谎言,我想像失去水晶鞋的灰姑娘那样落荒而逃,可我无处可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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目前,至少是在大学朋友圈里,我以一个男性的身份出现。我不太清楚谁知道我的「原装性别」,谁又不知道;但是我可以确定的是,绝大部分没有深交的朋友,仍然把我当成普通男生。
可是我现在没有用激素,依然要面对痛经的折磨。当我痛苦难耐,疼到嘴唇发白,头疼不已,甚至感觉五脏六腑都在绞痛的时候,我也没办法寻求安慰,毕竟我是男的,或者至少,我得维护这个谎言。
所以每个月的痛经我不得不一个人熬着,面不改色但饱受煎熬。我甚至连体育课都不想请假——我不想以这个理由请假,哪怕这就像是一道酷刑。
我像个固执的傻子一样默默忍受这一切,只是因为我是个男人,而男人,是不可能抱怨痛经的。
即使是对男朋友我也闭口不提。我说不出口,因为我不想提醒他,我的身体其实不是男性。我当然不会不相信他,但是我还是不敢。我不想提起任何能让他想到我「原装性别」的话题,月经、身体、手术、激素,乃至不想他在女生宿舍楼下等我。
一切的一切,我拼尽全力却只是想让这个谎言、这个梦境维持下去,哪怕多一秒,也好。
某种程度上,我好像做到了。可是自欺欺人,欺人容易,自欺难。
我到底还是会因为自己的身体而困扰、自卑乃至无声地绝望。如果有来生,能够让我选择,我一定会要一个原装的男性躯体。说严重点,我宁愿死也要死在性别重置手术的手术台上。
你要让我用剩余的所有、我拥有的所有,包括生命,换取一天当真正男孩子的日子,就一天,我都愿意。今生今世我什么都可以不要,我只想要那一天,当男孩子的一天。
但事实是,我连这个交换的本钱都没有,没有人会跟我做这个交换。
我维持着谎言和梦境,却比谁都知道赤裸的真相:我是错误。
受访人苏木缺。图片由本人提供
2
伊甸园
等我长大后,父母和我坦白说,从小是把我当男孩儿养的。他们觉得,目前这样一个尚且做不到性别平等的社会,一个所谓「男孩性格」的女生,会比较有竞争优势。
小时候他们送我去练球,去进行一些所谓「男孩子」的活动。当然,他们也并不是没让我尝试过所谓「女孩子」的舞蹈、音乐等等,但我对此并不感兴趣。
我喜欢的是汗水、泥土、玩具车和玩闹的厮打。
球队里男生多,小时候男生跟女生之间也没有什么隔阂,他们不会因为性别就会待你小心翼翼,所以我那段时间非常开心。
碰巧到了初中,班里男生和女生依然没有那么多禁忌,我的童年时代,包括上了初中依然是快乐无忧的。
初中有一次班里组织出去玩,需要统计男生和女生的个数。我说我要去,让他们加一个女生。
「他不是男生吗?他算什么姑娘,他就是个男的啊。」听到这样的话我有一点惊讶,但更多的是疑惑和不自知的暗暗欣喜。
现在想来,那时可能是触动到了心里某个地方,但是当时,我并没有细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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3
至暗时刻
到了高中,可能是学习压力大,又或者是集中了尖子的「实验班」里都是从小循规蹈矩惯了的「好孩子」,总而言之班里的同学都很保守:班里的男生不愿意跟女生玩,好像在他们的心目中男生跟女生间不可能存在友谊,只有谈恋爱一种可能。
我像以前一样试图和男孩搭讪,但回应我的只有不知所云的羞涩和沉默的抗拒。
但我还是无法忍受内心的冲动,我只是想和他们一起玩,此外再无其他。可我得到的回应却是:「你一个娘们儿,过来干什么。」
女生们也会把我说成是那种可着劲往男人堆里挤的「破鞋」。可是我只是想和他们一起玩,只是想回到本应属于我的群体里啊……
我被同桌当面说是「人妖」,背地里也会有污秽的传言,当然这些都是后话。可能比直接攻击更可怕的是冷暴力和孤立吧。他们也没有时时羞辱我——他们没有那个闲心——但我也只能这样,融入不了男生的圈子,又不愿回到女孩子那里。
说实话,我那时其实并没有太出格的行为,甚至可以说是委屈求全,而这正是我时至今日和人谈起仍然忍不住落泪之处。
在这样一个女生穿男装再正常不过的年代,我身边很多顺性别女性朋友多少也会有一两件男装——性别本就没有那么明显的界限,好看而已,「罪」不至此。
但我的父母明令禁止我选择男装,理由是:「如果让别人知道,你一个女的穿了男装,你的名声就臭掉了,人家会把你当变态的……」这是原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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然后是关于头发,从前给我剪短发的父母在青春期之后开始勒令我留长发,百般恳求之后,最后的底线也只是允许我留那种女孩子的半长不短的发型。
或许我那时真的像个怪物吧,在女装里找最像男装的那一件,在女生发型里挑最像男生的那一款,不男不女,不伦不类……
可以说,高中三年是我至今最压抑的时光。回望过去,我甚至会惊讶,当年我是怎么熬过来的。
那时我也不是没有尝试过出柜,克制到快要崩溃的时候,我向当时最好的一个女性朋友出了柜,但她自始至终觉得我不过是个玩笑。
后来她莫名其妙和我告白,但又因为我不是一个所谓「真正的男性」,她总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。我不知道为什么她这样做,但她确实是来怪了我。
临近高考,我脑子里并没有想到具体要考去什么地方。我的成绩发挥好可能能上清华,不然就是复旦交大,但这些并不重要,那时我只是想着我要上大学了,能自己买衣服了。
说来可笑,高考那三天,一向贪睡的我,居然激动得睡不着觉。
其实我并不是为任何别的事情而激动,也没有预想中的紧张;相反,我满脑子里都只是:上了大学我就可以自己挑衣服了,我可以买男装了,我自由了……
清华大学校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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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
破壳
大学入学前,我就抱定了决心要出柜。这是一次破壳:新生,或是鱼死网破。
清华的大部分传统理工科的院系,其实也和我高中班上一样传统,一样保守而压抑,毕竟都是同一类人,也难怪。
所幸我所在的院系意外地开放和友好,出柜之后收到的鼓励和夸奖美好得远远在我意料之外。
我和我的同学、辅导员、班导一一出柜。我说,我是个跨性别者,我应该是个男孩儿,如果在不影响大家的情况下,可以把我当成男生对待吗?我小心翼翼、心有余悸地接收着从未体会过的善意。
但是其实,即便我仍然处在高中那样的环境,我也要出柜。你骂我也好,羞辱我也罢,我不管,我就是要出柜,我要过男生的生活。
我的高中过得太压抑,太痛苦,现在无论如何,我要做我自己,哪怕是大梦一场也好,至少我挣扎过。
现实意外地顺利,现在的我基本上是按男生的状态生活。
受访人苏木缺在出柜后,和其他男孩一起过了清华的男生节。图为部分出柜过程和收到的祝福。图片由受访人提供
大学是集体宿舍,入学前我一直对此十分担忧。但我的室友们温柔地接纳了我这个住在女生宿舍的男孩。
平时生活没有什么大不了的,只是换衣服时尽量回避一下,是我们互相回避,她们并没有刻意躲我的意思。
有时在宿舍,女孩子们喜欢聚在一起聊聊八卦,我刚想插嘴一句,她们会说:「哎你这个渣男,你不要讲话。」
不得不说,我在大学的生活,属实美好到像个童话。
5
崩溃
我的家庭比较传统,接触到的也都是些传统的教育和性别规训。那时候在我的认知里,公主势必会跟王子在一起,爸爸妈妈会在一起,身边人都是异性恋,并没有另外的可能。
后来我碰到一个女孩,她问我是不是女同性恋。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问,或许是我看上去比较男性化,像是一个女同里的「T」?当然这是后话。当时的我只有震惊,那是我第一次听说同性恋这个概念,我被吓了一跳。她和我说她妈妈朋友的女儿就是同性恋,但我只有震惊。
后来我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,不过我很确信我不是女同。生理性别为女性,喜欢男性,完美的异性恋,顺理成章。所以我没有觉得什么问题,也不曾想到自己会是LGBTQ+群体的一员。
以前我并未向父母透露过关于跨性别的事情,只是因为想买男装跟他们吵架。后来在我高考完的那个暑假,我爸跟我说,其实他们早已有所察觉了。虽然我没有跟他们挑明说过,但他们感觉到了这个事情,所以才格外介意我去买男装。
他们从小把我当男孩子养,后来到了青春期,他们发现我与其她女孩不一样,又想把我「矫正」回来。
尤其是我妈,有意把我往那种贤妻良母的方向引导。她认为到了这个年龄,女孩子就应该表现出「该有的举止」,哪怕这种举止已经远远偏离普通女孩的范围,比如吃饭的时候不能上桌,来月经的情况下不能进祠堂,不能进族谱,在外不能和家里男人有争执,要给他留足面子。
他们明明察觉到我的「异样」,却有意将我往相反的方向规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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说实话,我不了解我妈,但我觉得她应该是有故事的。她是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,一个人上大学,一个人从农村走进城市,曾经所有事全靠一个人打拼,一个人扛。
她是非常厉害的一位女性,但我不知道为什么,现在的她用这些给女性的条条框框来规训自己,还要拿来规训我。蹊跷,却也无处询问。
我大一时,因为初入大学的不适应,再加上性别焦虑,本就拖延多年的抑郁情绪逐渐发展成了严重的双相情感障碍。
去年我在生日的当天被确诊。之后的那段暗无天日的时光里,我要不就是昏昏沉沉地躺着,没法正常学习生活,要不就是发了疯一样寻死觅活。后来,可能我真把我爸吓到了,终于的终于,他答应我:「你活着就好,你想按你想要的方式活着就好。」
当时听到这句话的我,第一反应不是高兴,而是那种眼前高墙轰然倒塌般的茫然。我不知道前路如何,但是我好累。
也恰好是那段时间,我几乎天天做奇奇怪怪的梦。某个晚上,我梦见一场大火。醒来以后,我发现我关于初高中的那段记忆脱失了,我只模糊地记得,我在哪上过学,连班级和老师都不再记得。
不知道是不是巧合,那段记忆恰好是我意识到自己跨性别之后的时光。那些记忆是属于「她」的,我替「她」活过了那些年。现在,「她」连同那些记忆一起消失在了一片火海之中。她走了,但我仍带着「她」的身体过活,过不知道多久。
软磨硬泡下,父母终于算是同意我进行性别过渡了。我准备年底左右开始激素,手术也在计划之中。我希望至少要进行激素和平胸手术,至于全套性别重置手术,我多少还有犹豫。
但国内修改证件性别是需要手术证明的。我如果不做,反而会有更多的麻烦,找工作面试会有很多尴尬,也很可能会被排斥。这是一个矛盾的情况:如果做,我可能一辈子要依赖各种外用激素,也会被绝育;但为了这张证件,我不得不这么做。
其实我身边很多跨性别朋友,也并不想做全套手术。很多人通过面部调整、激素调节,外观得到改变后,也就可以过上比较自洽的生活,但为一张证件,很多人不得不去做不那么想做的全套手术。
我觉得这是有问题的,我当然知道我做不了什么,但这需要被改变。也许是未来多少年,我不知道我能否看到那天,但我还是希望有所改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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爸爸说他同意,只是他需要找一个合适的时机,不希望影响我现在的生活。拖延着其实是因为,他认为做了性别重置手术,某种程度上就是被绝育了,所以他担心我之后会后悔这个事情。现在我有男朋友,他希望我们之后有一个孩子,然后我再去做手术。他依然担心我会后悔。
其实我知道,除了担心后悔之外,父母考虑的更多是这个身份会不会影响我的前程,会不会影响我的未来,会不会带来歧视。这也是我和我爸反复争执的一点。我说我想尽快进行转变,他则希望我再等几年,等一切稳定下来再做选择。可我已经等了20年,我一天都不想再等了。
上大学后我开始了解军事政治这个方面,也真正体会到做男生的快乐。某种程度上,这算是弥补了一个青春期。然而,这又哪里是能被弥补的呢?我过去那个已经逝去的青春,那样珍贵的一段年华,到底还是永远地停留在对自己的不甘和对身边男生的羡慕之中。
我的一生没有那么长,我没有那么多时间去给予一个错误。我痛苦,真的非常痛苦,我不想把大好时光耗在这件事情上。我想做我自己,过我自己的人生。
谈到孩子,如果将来有我自己的孩子,那么TA千万不要成为我的样子。回首我爸对我的培养方式,他很注重人的技巧、才能,会把孩子培养成一个非常有能力的人——确实,他也做到了。但他完全忽略感情,忽略了我的心情。
我和人开玩笑说我是养殖场里长大的,没有人会关心我的内在感受。我只是表面看上去光鲜亮丽,但其实一直到上大学以前,我的内心都是非常扭曲的,边缘型人格障碍、反社会倾向、双相情感障碍、长期的抑郁状态……
这一切我都希望不要再发生在孩子的身上。TA不用是一般意义上所谓最「优秀」的孩子,不用考很高的分,不用和别的孩子比这比那,不用上清华。我只要TA快乐地成长,成为一个完整的人,一个能够寻其所爱的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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